历史

第六部分完结(1/2)

    十六(1)

    我在一旁陪着老人伤感。自我认识荣妈至今,我还没有见过她如此肝肠寸断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渐渐止住了哭声,沙着嗓子告诉了我一个悲惨的事实:毕福死了!

    那个秋雨中为我撑着一顶油布伞的毕福走了,留给了我一个永远敦厚结实的背影。

    我没有眼泪,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像无底深渊,似潇潇秋雨,绵绵不绝。

    就在这座嶙峋的假山之巅,正当我在与罗伯特为不能出卖周家龙凤椅而据理力争的那个下午,这里却酝酿了一幕惨剧,毕福从假山顶上摔了下来,死于非命。

    因为小闰即将临产,这几天的毕福一直不在周家,终日围绕在小闰的床边,严密观察着她的各种反应。连荣妈也整日坐卧不安,摩拳擦掌,再三关照毕福做好接生时的准备,如果小闰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派人通知她。

    可是,小闰临产期已过,却迟迟没有动静,老实的毕福围着小闰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

    毕福的父亲毕显贵提醒他,应该祭拜龙凤椅,让龙凤椅保佑孩子顺利降生。毕福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次日下午他便返回了周家,准备先把龙凤椅保养一遍,再行祭拜。

    当他虔诚地来到汝佳少爷的房里时,发现龙凤椅已不翼而飞!

    他寻思着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于是,毕福瞒着所有人,不动声色地寻遍了周家所有房间,也不见龙凤椅的踪影。

    此时,细心的荣妈刚伺候完老爷躺下,正在窗台边浇花,看见毕福只向房内探了一下头,行踪诡秘,便好奇地一路尾随他,来到了后园。

    荣妈莫名其妙地跟着毕福在后园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假山边。

    她有些不耐烦了,不知毕福不好好地呆在小闰身边,跑到周家转一圈究竟想干什么。

    正待她张口想把毕福喊住,这时,从假山顶上却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她和不远处半山腰上的毕福同时停了下来。

    “周少爷,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把我们弟兄当猴耍,告诉你,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哼!”

    一个恶狠狠的陌生声音压低着嗓子威胁着周汝佳,声音虽轻,却透着一种危险的味道。

    山底下的荣妈吃了一惊,少爷昨天刚从上海回来,一直闷在房里,没见他出去过呀,怎会把这么凶狠狠的外人引了进来?

    这时,山顶上传来了周汝佳气急败坏的怒吼。

    “给我闭嘴!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本少爷哪会赖这几个臭钱?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你!”

    “周少爷,可不是我不讲情面,都宽限你这么些日子了!你们周家财大气粗,这么几个赌债钱还拿不出来吗?”

    “不是早跟你说过近来生意不好做嘛!”

    “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回我的钱!你总不会逼我把这件事捅到周老爷那里去吧?”

    “你敢!告诉你,等本少爷手上的货一出,就马上会有大笔的钱进账,你就等着收你的臭钱吧!”

    “此话当真?”陌生的声音还是将信将疑。

    “你放心吧,货已经到了上海,卖主正等着呢,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等着这笔钱翻本呢!”

    山顶上没有了声响,陌生人好像在考虑周汝佳的话是否可信。

    “那好吧,周少爷,我就再信你最后一回,过几天我再来,到时候钱还拿不出来的话,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怎么这么口罗嗦,就这么定了,快回去吧。”周汝佳的口气显得极为不耐烦。

    于是,陌生人便走下了假山,底下的毕福和荣妈都闪到了一边,睁着眼看着这个流里流气、嘴里叼着香烟,一副地痞打扮的讨债人扬长而去。

    这时的荣妈已经吓得腿都软了,这个不争气的少爷一定是欠下了不少赌债,得赶紧告诉毕福不能让老爷知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毕福却不见了。荣妈正独自纳闷,毕福说话了,声音是从假山顶上的水云亭里传来的。

    “少爷,您是不是把龙凤椅给卖了?”

    周汝佳一愣,没想到自己的秘密居然被毕福一眼识破。

    “你在监视我?”

    “没有,少爷,我只是偶尔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告诉我,少爷,您说的货是不是就是龙凤椅?我在您房里没有看见,它们是不是被您运到了上海?”

    周汝佳围着毕福兜了一圈,说道:“嘿,你的木头脑袋转得还蛮灵快的嘛!老实告诉你,是这么回事,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毕福这下可真的急了,他跺了一下脚,说道:“少爷啊!您可真糊涂!龙凤椅是祖传宝贝,是老爷的性命啊,您怎么可以随便就卖了它们呢?”

    “得得得,轮不到你来跟我说这一套花里胡哨的大道理,龙凤椅既然已经传到我的手里,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连老爷也管不着!”

    “您错了,少爷,作为龙凤椅的继承人,你更应该好好保护它们,让它们永远地传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周家的祖宗。”

    “呵,本少爷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吗?告诉你,我这辈子都被龙凤椅害了,龙凤椅从来没有保佑过我,所以我恨它们,我就是要把它们卖掉!”

    周汝佳咬牙切齿地对着毕福吼道。

    这时,远处的天空中翻滚的浓云像大鸟的魔爪一般黑压压地顷刻而至,周家后园顿时被一片yīn沉低密的乌云覆盖,裹挟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少爷,您不能这么做啊!这样会遭老天爷报应的!”耿直的毕福苦苦地哀求着周汝佳。

    “报应?老天爷早就在报应周家了!父亲荒唐地娶了叶子母女,你为了爱情在周家默默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我呢,龙凤椅害得我从小没有母爱,狠心的父亲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管不顾了八年,惟一喜欢的女人却是我的小妈!自己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你说,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报应吗?”

    周汝佳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毕福愤怒地吼着,声音里充满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暴戾。

    此时,疾风暴雨夹杂着闪电雷鸣訇然而至,迅猛地掷向假山之巅的两个男人。

    毕福突然抓住了周汝佳的衣衫,在风雨中跪在了他的面前。

    “少爷!少爷!这一切都是天意,可是龙凤椅没有罪过,我求求您,不要卖了它们,告诉我它们在哪?这是周毕两家的命根子啊!”

    “住嘴!这就是龙凤椅造成的,所以我要毁了它们!放开我!龙凤椅我是卖定了!谁也别想拦我,你就更没有资格!让所有的一切都见鬼去吧!哈哈哈哈!”

    周汝佳迎着暴风雨,握着双拳,爆发出丧心病狂的吼叫。

    “少爷!您要是不告诉我龙凤椅的下落,我今天就跪在这里不起了!”

    毕福一把抱住了周汝佳的左腿,不肯放手。

    “你敢威胁我?给我滚开!你快给我滚开!”

    两人在山崖边争执起来,全没听见已经手脚并用爬到山顶的荣妈一声声惊恐的喊叫。

    周汝佳眼见无法摆脱毕福的纠缠,情急之中抬起了右腿,狠命地一脚踹在了毕福的头上。

    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荣妈眼睁睁地看着毕福的身影从山崖边直直地坠了下去!

    顶上的两人全呆住了,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伫立不动,任凭狂风肆虐,暴雨摧残!

    许久许久,周汝佳突然醒了过来,一下扑到了荣妈面前,跪了下来。

    “荣妈!荣妈!这不是我干的,您都看见了,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对不对,对不对呀?”

    荣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了周汝佳的头。

    “孩子,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啊!天理不容啊!”

    “荣妈!您从小就最疼我,求求您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就完了,求求您啦!”

    周汝佳摇晃着悲痛欲绝的荣妈,而荣妈只是一个劲地抱紧了周汝佳痛哭不止。

    周汝佳眼见荣妈神志不清,便站了起来,抛开了荣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一片雨雾之中。��

    毕福静静地躺在周家池塘边,暴雨已经把他冲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见自己的儿子降临人间,还没有从周少爷的嘴里得到龙凤椅的下落,还没有为他心爱的姑娘赎完他一辈子的“罪”,还没有品尝尽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履行完所有的责任与义务,便不明不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多太多的情感,都在这个深秋季节里随着一场暴雨中的突变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是未亡人悲恸的哭喊,和记忆中毕福那双永远也不会合上的双眼。

    他的尸体被送回了毕家。

    整个毕家一下子从小宝贝顺利生产的喜悦中颓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想给丈夫一个惊喜的小闰当场昏了过去,只有身边的那个刚出世的小婴儿,正在不停地挥舞着手脚,等待着他失去知觉的母亲给他以生命的乳汁。

    毕显贵老泪纵横,意外失去儿子的打击把他折磨得越发干瘦枯黄,生命的烛火已经快要燃烧到了尽头。

    我搀扶着同样木然呆滞的周叔,默默地行进在通往七子山的墓地中。

    毕福将永远地安歇在这里。

    一年前,当我和“阿福哥”一起把母亲安葬在这里的时候,谁能想到一年过后的今天,毕福自己却委屈地走进了这一片森然墓地中,成了一个不甘心屈死的冤魂呢?

    欲哭无泪的我,只有静静地伫立在毕福的坟前,为他捧上一杯热土,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让他放心,他心目中永远的叶子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后代。安息吧,阿福哥!

    毕福的死讯让所有人的情感又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创,周叔也不例外。

    周叔的身体已慢慢地有所恢复,自从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以后,总是一天到晚寡言少语,唉声叹气,但却并不显得有多么大的悲伤。我想,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悲痛,是否能坚强地挺过这又一次的劫难呢?

    周叔惟一没有改变的嗜好,就是仍然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潜心致志地打着他一成不变的太极拳。每当此时易苁墙蛔∪壤嵊簦夹魉孀潘制缴臁⑺任⑶募苁疲蚰且欢允涞牧镆危镁貌荒苌⑷ァ?/p>

    周汝佳失踪了,龙凤椅至今下落不明。

    失子之痛使毕伯再也撑不了多长日子了,毕伯让荣妈捎信,他想最后再见一面老爷。于是,我和周叔再一次来到毕家。

    毕家的情形让我目不忍睹。

    小闰除了还认得自己的儿子之外,已经谁都不在她的眼里了。一直以来,她的世界里只有毕福,毕福是她的天空,是她一辈子的感情归宿,而现在这一切已经轰然坍塌,不复存在,她的世界没有了,她的灵魂已随着她的爱人一起走进了坟墓。她只是机械地活在人世间,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怀里的孩子才能释放她仅存的母爱,也许她把这个孩子当成了毕福的影子,毕福的延续,所以她还能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痴痴地哺育着他,其他的一切都已被她排斥在外,她疯了。

    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一边在帮忙照顾毕家的荣妈,也止不住地一声声长吁短叹,口中不停地唠叨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小闰解脱了,小闰比咱们都幸福。”

    毕伯已经没有了动弹的力气,病魔和悲痛把他吞噬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老爷啊,谢谢你们还来看我,我这个病啊,恐怕是再也拖不过去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我的造化了。”

    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让他没缓过气来,他的喉咙里满是气流受阻的“咝啦咝啦”声,使我的呼吸好像也窘迫了起来。

    周叔怔怔地看着痛苦中的毕伯,并没有说话,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我只能在一边不断地安慰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伯,您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把心放宽一些,小闰和孩子由我们照顾呢,您就安心养病,其他什么都不要去想,啊?”

    荣妈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我,说道:“毕伯,人死不能复活,毕福已经去了,活着的人可不能自暴自弃,您得多为孙子想想啊!”

    毕伯却不住地摇着头,迷茫的眼睛一直盯着床边的周叔,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爷,我是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有一件事,搁在心里了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告诉您,我不想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变成一个孤魂野鬼,您、您能原谅我的过错吗?”

    毕伯的眼里噙满了悔恨的泪花。

    此时,我震惊地看到,一直默不作响的周叔,早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一主一仆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恩怨情仇,让两人都如此伤感落泪呢?

    十七(1)

    这是一段周玉成年轻时候的故事,正是这一段悲剧式的开场,奠定了周玉成一生的蹉跎。因为,他是周家的继承人,他必须为了周家而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光彩,活得体面。

    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周玉成经历了无数次的彷徨与思索,多少个彻夜难眠的黑夜,多少次痛定思痛的抉择,他的内心里总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灵魂,挫败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巨大的耻辱令他抬不起头见人,尽管这个秘密没人知晓,他却能看见镇上的人们指桑骂槐似的嘲讽与讥笑,周家的权势也因为他的过错而变得岌岌可危,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实。他是周家的掌门人,是周家繁衍昌盛的顶梁柱,祖宗的基业不应该在他手里毁于一旦,他必须奋不顾身保护周家的声誉,捍卫周家已在同里镇上筑起的坚固堡垒,任凭命运怎样的愚弄,他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地撑起周家的这片蓝天!

    于是,周玉成毅然决定,把这个秘密收藏起来,带进周家的祖坟,让祖宗去评判自己为周家所做的牺牲。

    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周玉成许多年前早已死去的大太太之外,便只有他自己,连一辈子呆在周家的总管毕显贵也蒙在鼓里。

    但是,毕显贵却是制造这场悲剧不可或缺的主角,一个连自己都蒙在鼓里的可悲的男人。

    年少气盛的周玉成满心欢喜地从父辈手里接过了周家所有的财产,包括那一对龙凤椅,连同龙凤椅负载的所有故事和所有规矩。

    他把龙凤椅当成了所有财产中最值得珍惜的宝贝,那是皇帝恩赐周家的宝物,代表着周家辉煌的历史。更因为龙凤椅维系着周毕两家的血泪,所以周玉成把管家毕显贵当成自己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共同肩负着保护好龙凤椅的神圣职责。

    不久,周玉成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祖训下,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缔结姻缘。因为龙凤椅上的羽毛飘了下来,富家千金成了周玉成名正言顺的正房太太,所有人都喜不自禁,认定这是一门天赐良缘,太太一定能助老爷大展宏图。

    周玉成自然更是春风得意。

    到了洞房,掀开红头盖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更令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幸福感觉,还没有品尝过爱情滋味的他,便已经陶醉在新娘娇艳似水的柔情里乐不思蜀。

    新婚之夜,祭拜完龙凤椅后,周玉成把新娘搂在了怀里,情意绵绵地对新娘讲述着龙凤椅是怎样的一对性椅,它们对周家的重要性以及如何使用它们才能让夫妻俩达到难以企及的快乐。新娘只是依偎在他怀里默不作声地倾听着,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新娘的脉脉温情激起了周玉成体内一阵高过一阵的欲望和冲动,他迫不及待地与她在龙凤椅上领略了一次他们难忘的初夜。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周玉成的心里萌动着对未来的憧憬,他感谢龙凤椅给了他如此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他第一次抱着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五彩斑斓的遐想中安然进入了梦乡。

    可是,婚后没几天,他与新娘便发生了第一次争执。

    起因就是那对龙凤椅。

    温顺的新娘过门后没几天就忽然变成了一个怨妇,她极力排斥每天晚上那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跪拜龙凤椅的仪式,更不堪忍受还要在硬邦邦、冰凉凉的椅子上度过每一个缠绵的夜晚。她指责周玉成的这种怪癖和心理变态,怒斥龙凤椅是阻碍夫妻恩爱的第三者。最终,从新娘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令她的丈夫无法接受的事实:周玉成爱恋的不是她,只是周家的宝贝龙凤椅。

    而周玉成惊讶地发现,原来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太太虽然长相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