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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至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杜明培实在沉不住气了：“意见都不敢发表，还配得上头顶国徽吗?”
也可能是这句话的刺激作用，终于有人发言了，却是突然的、一致的，异口同声地大声喊出来：“批捕！”
杜明培大惑不解，这种表决形式太离奇了吧。他参加过很多案件的讨论会，有众口一词的，但绝没有异口同声的。于是，悄声试问旁边坐着的严处长：“你是公诉处长，请你谈谈批捕的理由？”
严处长竟当面撅了起来：“在这个案子上召开这么规模的讨论会，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他的话马上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弄得杜明培极为尴尬：“你怎么这么说话？”
这个严老撅头，坚持法律尊严从来不为官场所动情。他迎着检察长的话锋：“这么大的案子要是不批捕，以后就没有可逮捕的犯罪嫌疑人了！”他见检察长不但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还注意听着他的见解，兴致更高，“从各方面情况看，已抓的和涉案的人员都已构成了犯罪，应该批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这可算是我们市历史上第一宗毒品大案吧，应该祝贺，应该支持。现在的问题是，所涉及的犯罪嫌疑人特别复杂，所涉及的问题特别棘手，有些可能不是我们这个级别能管得上的，也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不过，我敬佩这起案件侦察人员的敬业精神，忠诚精神。”
严处长的这番话，正中杜明培下怀。他先斜视了一眼董书记，再扫视了一眼与会同志，惊喜地发现，他们的面部表情个个都带有笑容，而且是那种赞同的轻松微笑。为之，他长长吁了口气，陪着笑容，凑近董书记耳根，试探性地问：“你看……，可以发文了吧？”
没想到，董尹良异常兴奋。他明显感受到与会人员有股不明之火在心里燃烧，有一口不顺畅的气在往上冒。他虽然满意的微笑着，可是，没有再添柴，是因为不敢添，怕燃起来一时收不了场；他没有再加气，是因为不敢加，怕这口气集中过量而爆炸。
“我同意你们的意见，我支持你们的决定！”董尹良出乎寻常地重复了他的答复：“可以向市人大报告了。”他停顿了一会，“而且要以市委政法委的名义报！”他是气冲冲地当众向杜检察长下达旨意的。
授意完毕，他倒感觉到了轻松，感到了快感。
他微微向杜明培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散会了。
会议室里马上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寂静。
董尹良与杜明培没有动，仍然对坐在会议桌的一端，边品尝检察院办公室主任为其泡好的雾山嫩尖，边开始谈天论地。
他们先从全国的反腐败斗争谈起。
突然，董尹良问杜检察长：“你能说清楚，今年我们市会有哪些人可能会栽在反腐这个红线里？”
这个问题提得太怪，也太突然了。说是讨论，还不如说是老书记在考察这位刚调任上来的市检察长。
近来嘉陵市政坛上发生的几件不太正常的现象，不得不使董尹良有些警觉。他毕竟担任过多年县委书记，政治性较为敏感。可是，要应付这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面，这位检察长是他重要的助手。
可是，杜明培也不是等闲之辈，西南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他略加思考后，有板有眼地谈起来：“我认为，有三种人可能要进我们党中央圈定的这个红线里来。”
“那三种人，快说，不要卖‘关子’啦！”
“一种人是‘带病升迁’的人。本来，他身上就‘有病’，但还要‘升迁’，这就使旁观者看不惯，群众不满意，只须一封举报信，就能够把他送入这个红线圈里来。”他话锋一转：“董书记，你说我们市里有没有这类人呀。据我所知，有！”
董尹良感到问得奇怪，问得突然。这位检察长是范本昌之后从县委书记调任来的。胡福臣当年担任这个县里的县委书记时，杜明培就是县长，两人共事多年。董尹良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深浅，本想通过这个话题摸摸他的底数，没想到，倒让这个家伙给将了一军。
他略加思考后，被动地微微点了点头。
“二种人是‘玩得太大’的人。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关系，忘乎所以，什么饭都敢吃，什么钱都敢拿，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水都敢趟，什么乐都敢找，什么人都敢交。‘铁哥们’的事，多难也敢办；老百姓的事，不难也不办。这种人迟早要被愤怒的群众所揪出。”
“好！说的好。”
“三种人是‘过了潜伏期’的人。一般说来，在‘台上’拿钱和收钱的时间，是最‘安全’的时候。可过了两三年或者年之后，各种关系就会发生变化。到这时，他们的腐败‘网’可能就要破。这是规律，往往是被腐败分子忽视了的规律。”
董尹良默默地看着这位已很熟悉但仿佛又不太熟悉的检察长。他真是的，说话滴水不漏，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啊。
“正如《国家干部》所尖锐指出的那样，‘在一个利益集团相互联盟，而人民大众几乎被剥夺了一切权力的制度框架内，政府腐败、裙带主义、严重的不平等和普遍的赤贫、巨大的经济风险和社会动荡往往是这种体制很难避免的结果。’”杜明培仍然高谈阔论。
董尹良有些不耐烦了，这不是在敷衍我吗！他有些生气。但是，他马上从字里行间发现了杜明培所指。胡福臣现在玩的不是很大吗！他取悦于市委主要领导一人，恣意妄行，一手遮天；他长期经营的组织部门，已为他安插了许多亲信；他趁改革开放之机，买官卖官疯狂敛财；他利用职务之便，囤积土地，暗箱操作，大包公路、桥梁工程……
“真有这个杜明培，他倒看得真切，说得明白，就是我听起来不过瘾。”他心里掂量着，既感到此人的理论功底深厚，又看到谈话与嘉陵市现状联系的背后。他把问题都看准了，但是，他把问题却绕过去了，毕竟嘉陵市情况复杂啊。去年，市委、市政府被省委、省政府双双授予“廉洁班子”。这是全市一大荣誉，可是，这也是全市一张网啊，一张腐败的保护网。在这样的班子里要挖什么贪官，不说哪些贪官们反对，就是班子一些成员也不大支持啊！
这也是杜检察长思想深处隐藏着的秘密；这也是他明不言腐，大讲理论，既结合实际又不结合市里情况回答董书记所提问题的根本原因。
“什么，还要过上三、五年才让他暴露？”董尹良马上感到失言，故做了个谦逊的提问：“你理论上讲得倒不错，可我是个函授大学毕业生，一时还不能很好理解你那么一大堆‘一、二、三’，能不能谈具体点，比如说，结合我市一些实际，让我消化消化？”
董尹良想用激将法把杜明培对胡福臣那天在人大会议上讲话的真实看法套出来。此人态度对检察院抓反腐倡廉行动乃至“林案”的深入侦察非常关键，有他支持，大事成也。
董尹良的这点雕虫小技，怎能瞒得过精明强干的杜明培。那天，他也应邀参加了这个会议，对胡福臣讲话内容所指心知肚明。从近来群众检举信中可以看出，胡并不是那种清廉的领导干部。潜意识提醒他，胡福臣参与舞厅经营仅是个表皮现象，可能还有侵吞国有资产嫌疑。他经常豪赌，在外养有小情人，这些钱从何处来的呢？从当前掌握情况看，他与“林案”一定有些瓜葛，可是，有多大的瓜葛，是什么瓜葛，他现在还说不清。他已秘密派人摸摸情况，坚信不久将有惊人发现。而对董书记这位直接上司，他是心服口服的。他忠诚，对工作一丝不苟；他耿直，光明磊落；他朴实，善于用心与你沟通。可是，杜明培既想与之直接讨论，争个明明白白，又怕与之谈论这些敏感话题，把自己陷入尴尬处境。因为胡福臣在那天人大的讲话中亲点要董尹良过问此案。这不，他今天不是亲自来参加批捕“林案”涉案人员讨论会了吗！他不是开始一个个做起“工作”来了吗！他不是在步步紧逼让我表态吗！这么敬心，他与胡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同路工作，还是同党……
他微微笑了笑：“我怎敢在你老书记面前班门弄斧，你所指示的事情，我是一个不拉地照办，你所提到的意见，我是心悦诚服啊！”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别扭。董尹良逐渐有所悟，在这样有城府的人面前讨个关键词，等于从如来佛那里择珠子。可是，董尹良生来就是那“砸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此时不见他的一句明朗话，就是不收场。
“老杜啊，市人大这次测评，怎么也谈起这个案子来，好像又反映出了点什么来……”董尹良干脆来个直截了当，边抽着烟，边用话再刺探杜明培。“董书记，这个案子与会同志说很复杂。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涉案的民警已有多名。不过，前几天胡主任在市人大会议上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杜检察长没等他说完，有意打断他的话，说半截露半截与董尹良捉起迷藏来。不过，他已隐隐约约说出了自己的态度。
这也太难为他了。
杜明培正在进行着最后的抉择，“他如果与胡主任没有深层次的特殊关系，这位顶头上司可是我依赖的好领导啊！”大战之际，都在找着政治伙伴。杜明培也不例外，在极度矛盾的思想下与董尹良谈笑风生，通过言谈举止不断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在这涛澜汹涌，风云开阖的政治漩涡里，他多么希望董书记是他理想的领导，多么希望他与他手挽着手共同冲进这个漩涡之中去搏击。
在不久的全市政法系统科、处长学习《中纪委等关于河北省国税局原局长李真案件通报》会议上，董尹良“宣战”了。
他是有备而来的。
昨天晚上，董尹良又把杜明培请到办公室里，说是屈膝交谈，还不如说是敞开心扉：“我准备在明天的会上也谈谈看法，不知是否合适？”董尹良说。“大讲还是小讲？”杜明培表情如常。
“到了敲山震虎的时候了！”董尹良纳闷片刻后说。
“从哪个角度？”杜明培想了想问。
“就从胡福臣的‘重要’讲话入手！”董尹良突然站起来宣布。
杜明培瞪着那颗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这位头发已花白的老书记油然起敬。
“是否准备讲话材料？”
“只要一个提纲。”
“一份反腐宣言？”
董尹良默默点了点头。对面前这位检察长，他已有了新的认识，他的人品与他理论功底成正比，是个正直而富有思想的人，是位有胆识的精练人。
市纪委副书记刚读完《通报》，董书记不等工作人员递过话筒，自己先讲起来：“我们今天学习《通报》不是根本目的，而让大家领会中央精神、分析反腐倡廉形势、制定反腐防腐的措施才是市委开这个会议的根本意图。”
董尹良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话筒，呷了一口茶水，慷慨激昂地讲起来：“反腐问题在我们市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本市领导层已有十年没有出现过犯错误的记录了。在这个环境下提出这个严肃的问题，是不是无中生有呀？我看未必！从近期群众反映的情况看，以权谋私、权钱交易等腐败现象还大有人在。只是我们‘创满’的指标定的有问题，明文规定出现腐败分子要扣分，要与晋升挂钩。这样，就迫使一些党组织不敢上报违纪人员和违法违纪事件。这种事实上的包庇行为，为我们市赢得了十年‘廉洁班子’的荣誉。”
董尹良语出惊人。与会同志个个仰起头，带着一种新鲜感认真地静听着这位备受他们尊敬的老书记讲话。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么痛快的讲话了。
而这个讲话提纲，正是杜明培昨天晚上辛勤劳累的成果。
从董尹良的表情中可以感到，他已完全忘记自我，既是在发泄情绪，又是在向他所管辖的政法同志敲警钟。“当前，我们市反腐叫得多，做得少。特别是我们政法系统，还存在着一些误区。”他用余光斜视了一眼纪委副书记，整了整衣襟，像要上战场的勇士一样，开门见山道：“一是‘文件反腐’。我市反腐文件发了不少，但是，效果又如何呢？只有天知道。比如禁止公款大吃大喝，我们有些领导仅把它当作口头禅，自己是否做到呢？别人不知道，全市各大酒店的服务小姐最清楚，偶尔几天没去光顾，小姐们就会交头接耳，那个杨哥呢？那个胡伯伯呢？疑问种种。酒与色是一对孪生子，有些领导干部酒喝得多了，‘鸡’小姐也就抱的多了，个别领导还包上了‘二奶’”。
董尹良一句“胡伯伯”，把与会同志惊呆了，个个闭住气，聚精会神听着，记着。其实，这是董、杜二人的杰作，他们意在制造压力，目的让那些人早点跳出来。
“二是过分强调和依赖反腐制度，而缺乏‘黑面包公’这样的监察官员。比如，我们规定领导干部及其家属参与经商报告制度，可有谁填了表，又有谁向组织报告过呢？”显然，董尹良有所指。他激|情高涨，瓮声瓮气的语调中夹杂着c调，在本来洪亮的语气中加重了吐词：“三是我们反腐缺乏群众的广泛参与。形成纪检监察机关与腐败分子单打独斗的局面，结果形成了纪检监察机关只打小毛毛虫，而放过了坐在我们身旁的‘大老虎’。”
董书记讲到这里，与会同志左右看了看，好像检查自己身边是否有“大老虎”一样。忽然发现会场一片肃静，于是，个个会意地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私自瓜分国有资产非常严重，下岗工人怨声载道，说我们的领导干部是‘阿里巴巴大盗’……”
董尹良讲话如洪钟巨响，在与会人员中产生了震动，主席台下已交头接耳，一片议论之声。主持会议的纪委副书记敲了敲桌子，凑在董书记正在使用的话筒边喊道：“会议将专门留出时间让大家讨论，请同志们现在不要议论。”
于是，会场逐渐转入安静。
董尹良扫视了一眼台下个个熟悉的面孔，继续讲道：“四是依靠问题官员甚至腐败分子反腐。我们要看到，有条件实施腐败行为的是领导干部，尽管其可能只是少数，但只要他们腐败问题没有东窗事发，就是当前反腐败斗争的组织领导者。在这些人的组织领导下的反腐败斗争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现在，他们很会做表面文章，以领导身份在台上大呼小叫反腐倡廉，又以正人君子在台上高谈阔论，说这也不对哪也不对。试问，是不是你暗里胡作非为就对？是不是你与罪犯勾结，打击报复就对？是不是你私吞国有资产就对……？”会场一片掌声。
最后，董尹良站起来：“从近期群众来信分析，我们市并非一潭清水，大家切不可盲目乐观沾沾自喜。要结合我市政法系统反腐倡廉的特点，实事求是地分析近年来反腐败斗争的经验教训和成败得失，尤其要擦亮眼睛看一看，在我们市是不是还有像李真类似的人物在深处隐藏着。”
又是一阵鼓掌声，持续的时间长约30多秒。
在鼓掌的与会人群中，也有人两手似拍非拍，通红的脸上顷刻间已没有了血丝……
第54章 明察暗访
没想到，一份《中纪委等关于河北省国税局原局长李真案件通报》竟然迅速拉开了嘉陵市反腐防腐大行动的序幕。
根据群众来信，市委特意安排董尹良到下属各地走一走，检查一下社会治安整治问题；再到各大宾馆和茶房转一转，暗访一下群众最近反咉强烈的干部参与赌博问题。不查不知道，一查大为震惊：市县两级干部暨政法队伍竟然赌博成风。
星期五下午四点钟，董尹良轻装一人突然来到装修豪华的大龙宾馆茶楼。大厅里，几位看上去像领导干部的人正在打麻将，100元、50元、10元的人民币撒满了牌桌。他们猛然看见董书记，有的向他点点头以示问候，有的甩下牌揣起钱调头就躲，有的干脆低下头。他喊来服务小姐，假借要间包房试探经营情况，服务小姐却摇摇头，“包间已租用一空。”他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