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品牌标志唤起了她的记忆。那堆厚实的纸张落着厚厚的灰尘，被桌子的重量在中央压出一个深深的痕迹。

    她蹲下身去细看后，发现那是本目录。她扯住册子一角，使尽全力拉了几分钟，那册子却丝毫不动。蒋凤的桌上有电脑，桌子有五个抽屉，每个抽屉都塞得满满的。她不得不把每个抽屉都拿出来，再试着去抽那本子。这次她成功了。

    随着桌腿敲在地上的呯的一声，巨大的声响在室内回荡着。不过她很快就觉得比起付出的小小力气，收获绝对是值得的——那是一本商场各品牌的目录——封面虽然被撕掉了，可是她还是在封三上发现了这本目录的名字：员工手册。

    这正是苏红提过的那本员工手册。

    也许这是天意？她噘了噘，这样想道。

    她回到家中时——那个租来的房子在她眼中完全具备了家的性质——杨梅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杨梅大喊传了过来：“你不是说不回来的吗？”

    她把脸伸进厨房，通过味道辨别了一下晚餐的内容，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回来的？”

    “我还以为是相荣呢。”杨梅头也不回地切着葱，“打个电话问问何欣来不来吃饭，相荣不回来，我们三好好聊聊。自从你们都上班后，‘太后’我是越来越见不到你们的面了。”

    杨梅“太后”这个称呼还是何欣给她起的，虽然一开始抗议数次，可是时间长了，她倒也习惯了。最后变得用这个词来代称自己了。以前何欣与尚玫还在读研究生时，杨梅已经工作了，只有工作的约上学的见面，没有上学的约工作的见面。现在大家都上班了，时间便立刻变得不自由起来。

    尚玫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道：“今天不是星期六下午例行茶会啊，为什么要叫她来？”星期六下午的例行茶会是何欣不知从哪本外国小说里学来的，每次都会弄一些奇怪的小吃或者茶来，有一次甚至弄了个号称十分有效的减肥茶来，结果就是那天的学校厕所生意盈门。她嘴上说到茶会，突然想起件事，又补充道，“对了，以后茶会改在星期天吧，我星期六要上班。”

    “你们老板也太苛刻了，星期六还上班。不过私企就是这样了。”杨梅把蛋花紫带汤端给尚玫带出去，嘴里抱怨着，“星期天就星期天吧，我和相荣的周末就放在星期六好了。”

    她没想到还有这个改动，抱歉地说：“如果时间太紧就算了吧，反正我们还可以找其他日子。”电话里此时传出何欣的声音，她急忙转头道，“相荣不回来，杨梅叫你来吃饭。”

    “这时候才想到我啊，老妈本来叫我回去吃饭呢……”何欣嗔怪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下断断续续的，“梅子烧了什么菜啊？”

    她不用往厨房里瞄一眼就猜出来结果：“红烧狮子头……”她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何欣已经尖叫一声，扔了句“我来”后就挂了电话，她笑着对厨房喊道，“红烧狮子头很有吸引力，何欣说来。”

    “就知道她是个馋鬼。说起茶会改期，哪里来的日子？你上六天班，除了休息的那一天，还能有什么时候。”杨梅扔了炒菜下锅，厨房里顿时腾起一阵烟雾。

    尚玫听到这话，不禁露出苦笑。在菜全部上桌前，她一边帮忙，一边把今天的事给说了一遍。等何欣踏进门里，杨梅正说：“其实我觉得这也算是好事。”

    何欣急忙插嘴说：“什么好事？”等着她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边咬着狮子头，一边疑惑地问道，“这算什么好事？”

    杨梅放下筷子，认真地道：“玫玫，我问你，你有没有想清楚未来到底要干什么？你真的准备在时尚界混下去吗？”

    尚玫还未答话，何欣就吃吃笑起来：“怎么可能，我想着玫玫对于化妆的形容就觉得好笑。‘在脸上覆盖一层化学物质会引起很多严重后果，为了获得一时的假像，而付出这种代价，是非常不合理也是不合适的选择。况且还要加上金钱和精力的浪费。’玫玫呀，你不要做出一付无辜的表情。这就是你说的！”

    她在记忆里挖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当初隔壁寝室的人初学化妆，兴冲冲地到处串门求评价时，她说的这番话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寝室间战争。虽然当时闹得很不愉快，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被时间冲刷过的记忆显出了青春可爱的色彩。

    杨梅忍着笑继续说道：“所以说，你现在被调进这个部门，反过来说也是你的机会。”

    尚玫不解地道：“我的机会？”

    “你在这个部门里基本上没什么事不是吗？根本没人管你。这完全可以说是提供给你有薪就读的机会。你可以在上班时间复习，百~万\小!说，学习，不仅没人管，正大光明，还有薪水拿。这根本是人间天堂啊！”杨梅语气里浓浓的羡慕，“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不过这工作干不久就是了。不知道那剩下的几个人是什么情况，是合同制还是什么。不过肯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才没有炒掉。但是你就不同了，一来你得罪了不少人，二来你的最终愿望肯定还是读博士吧。今年复习一年，明天再考燕京吧。”

    尚玫听完这话，心里就有些烦恼起来。对她来说，燕京大学数学系肯定是梦想中的地方，可是想到今年碰到的事，她就觉得像是纯白的漂亮新衣上多了个污点一样。她知道这是不该有的想像，也是完全不合理的天真想法。可是她对燕京大学的渴望，确实不如先前那般强烈了。

    反过来说，对于纽约之秋，她却有着奇怪的“欲望”。

    一听她说的这词，杨梅与何欣互相对视了一眼。杨梅皱起眉头说道：“你是不是在那里遇到了什么人？”

    她答道：“我遇到了很多人。”

    “梅子不是这个意思啦。”何欣咬着筷子大声道，“她的意思是，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男人？”

    “男人？”她重复了一句，脑中突然跳出那只穿在白袖子黑西装里面的手，随即又把这念头甩出脑袋，摇了摇头道，“没有。那里全是女人。”

    闺蜜们齐齐叹了口气，说道：“那你说什么‘欲望’？不要乱用形容词好不好？”

    “欲望的准确解释是，某种希望、盼望，或者想要某种东西以及想要达成某种目的。”又回到她擅长的理性区域，讲起来就顺畅了许多，“我觉得用这个词来概括我目前的想法是准确的。”

    杨梅笑斜了嘴角笑道：“那就是说，你对纽约之秋有欲望？你想买下纽约之秋？这可不是容易实现的目标啊。”

    “不，我是说对于目前所经历的这一切，所碰见的这些事，这些人，我觉得有种……”她想了想，试图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却发现不太容易，“我的意思，我觉得我不应该浪费这样的机会。当然，机会并不是个准确的形容，我只是有种不要在这里一直混下去的冲动。”

    房间里只剩下菜肴的香气，何欣哇了一声，做了个惊讶地表情：“你居然对化妆啊衣服啊这些东西感兴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不是。”她无奈地辩解道，“我是对……我是说，我想让这个地方改变。我觉得我应该能干得来这份工作，我有必须的知识，必须的学习能力，我的智商也足以应付这个挑战。为什么我不把事情做得更完美一些？”

    杨梅与何欣两人这才哦了一声，同时露出了然的神情。何欣抢了最后一只狮子头，一边美滋滋地咬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原来你是和这个商场杠上了啊。我觉得你行的，我妈一直说你只要想干，没有干不成的事。可是肯定很难。我觉得你八成要碰上个坏女人，然后你和她斗智斗勇，这时候出现一个男人，像是天使一样从天而降，你们就甜甜蜜蜜的共同携手奋斗……”

    杨梅忽视一边沉浸在幻想中的何欣，把椅子搬近了尚玫说道：“你真考虑好了？”

    她点了点头：“嗯，我觉得这项挑战值得我去做。”

    “不是因为赌气？不是因为觉得不甘心？”

    杨梅的话令她愣了愣，犹豫乘机揭竿而起。她咬着筷子考虑了一会儿。也许该就此转身，在上班时打混，一心做学问，明年再考博士？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选择。

    可是让她在这一年中就这么混下来？她不愿意。

    考博士她完全有把握，无论何时，她都可以完美的通过考试，这并不需要花一年时间在上面。她爱数学，这永远不会改变。只要一想到那些数学和公式，她就像打了肾上腺素一样激动。

    “不过话说回来了。”杨梅话锋一转道，“不管你混也好，还是怎样也好，你都需要在这里呆上一年。所以你如果有干劲，想做出什么事来，倒也是可行的。”她敲了敲独自傻笑的何欣的脑袋，“别花痴了，来帮玫玫想想怎么对付这帮白骨精去。”

    何欣大声说道：“我觉得最简单的，只需要拿出干劲来，就可以感染其他人的！”

    杨梅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对尚玫说道：“不要理这傻瓜，你得先想好了。你现在已经卷进那商场的小团体中了。现在你这个团体都被叫‘养老院’了，你也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融入上面的那群白骨精中间。她们把持着整个商场，你要想干出一番事业来，还是要和她们示好的。”

    她打断杨梅的话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的。先不说我与她们之间对于事物认知的巨大差异，就说我前面的表现，我觉得她们也不会接受我了。而且我觉得比起她们，我有着另一层选择。只要我过了一年，完全可以直接辞职去考博士。所以我没必要遵守她们定下的规则。再则，我觉得她们的规则需要改善。遵守即定的规则没有错，可是规则也需要因应情况来变化。”

    杨梅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露出个微笑：“看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考虑周全，只是明白了条件，你自然能明白结果。”

    得到闺蜜的表扬，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这样说，具体怎么做，我有点没头绪。”

    “当然是先做出业绩来再说啦！”被杨梅打击了默默吃饭的何欣，又叫了起来，“只要有业绩，就不怕人际！你们是私企外资，又不像国企或者事业单位，机制不同的啦！”

    “哪里都有办公室政治。”杨梅斜睨了何欣一眼，转尔又改口道，“不过外资私企确实重点业绩。你先做出点成绩来，看看上面怎么说吧。这个部门本身不是因为业绩差劲才沦落到这地步的吗？如果有了业绩，那上面怎么也要重新考虑一下吧。不过我先警告你，如果说做出成绩来了，上面当官的还是一付阴阳怪气的脸，你最好还是乖乖复习备考拿工资吧。”

    尚玫深以为然，觉得这事应该一步一步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捧着那本《员工手册》如当升仙秘籍，凭着超强的记忆力，很快就对整个商场内部的品牌分布了如指掌。只不过上班生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轻松，第一行销策划部虽然被誉为养老院，可是光给钱不干活的事，在资本家商场里是不存在的。

    尚玫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同事们忙着送孩子上学、化妆打扮、看早间剧场……她去了不到三天，就被分派了开门以及关门的任务。打扫卫生倒是没有强制分配，那是因为她自告奋勇擦窗户一次，玻璃就破了二块。在忍受了一天热浪之后，同事们一致通过她不用打扫卫生的规定，令她羞愧之余又感激不已。

    可是，总有人会给她找事做的。

    她站在办公室门外，看着门上贴着的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下午三点前必须更换完新进品牌柜台的所有灯泡，完不成扣工资！

    第二章 你最好自己开扇窗（11）

    尚玫一把扯下门上的纸条，进了办公室后，不出意外又在地上发现了好几张纸条，上面写着不同的打杂工作。

    第一次看到时她还有些惊奇，为什么“第一行销策划部”要管这些事，这些不是后勤的吗？

    当时蒋凤一边拿出打扫工具给其他人，一边对她说：“虽然说商场也有跟大品牌赌气的成份在里面——你知道中国的领导都是十分不喜欢下面人造反的——可是就算把我们留下来了，也不可能真的让我们混吃等死吧。”她递过一块抹布给尚玫，扶着腰道，“我年纪大了，腰不好，这种需要爬高上低的活还是你来做吧。”

    虽然鉴于尚玫的“四肢不勤”，她在那天的仓库大扫除工作中，只是担当了端茶送水和搬重物的工作，可是那偌大的仓库，无数飞舞的灰尘，以及怎么擦也擦不尽的污渍，实在令她印象深刻。江竹发明的让她坐在拖布上，用肉身重量来拖地的方法，更令她赞赏不已，也侧面证明了那地有多脏。

    幸好这样的事也不很多，可是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次，令人疲于奔命。

    半个小时后，同事们迟到十五分钟进了办公室，她们的卡早已拜托尚玫打过了。一开始她对于这种行为十分震惊，百般拒绝无果后，不得不在打卡时像是做贼般偷偷摸摸。现在她已练就能够一张手夹两张卡的神功，可想而见，人都是逼出来的。

    蒋凤把购物的大袋子往桌上一扔，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问道：“今天又有什么事？”

    “有三个新品牌要建柜，叫我们去装灯泡。食堂有张椅子坏了，说是我们弄坏的，要我们去负责换新的。范思哲说是柜台有个轮子坏了，要我们通知后勤。还有关于最近的招聘会，叫我们去预订场地。”

    “又到一年招聘时啊。”江竹的声音从水桶旁传来，“每年招聘进来的小萝莉过不了多久就会通通变成上面那种妖孽，可惜啊。”

    赵蓉年纪最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后说道：“你错啦。现在的小孩进来时已经是妖孽了！”

    “这倒也是。”江竹附和地说完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尚玫带着无视的表情说道：“我去负责专柜换灯泡，蒋姐负责食堂，剩下的两个，你们怎么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这三位心宽体胖的人，已经完全把负责人的工作转驾到她的身上。什么事能不管就不管，随便她去折腾。只是时不时警告她不要太玩出界，不要多管闲事，把其他人也拖下水。

    她嘴上答应着，可是心里清楚，总有天她会玩过界的，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

    赵蓉迅速地举起手来叫道：“我去招聘会！我要顺便出去买鸡蛋，有特价！”

    江竹和蒋凤配合地把购物卡拿出来，递给自然地伸出手去的赵蓉。尚玫想到昨晚杨梅吩咐的事，急忙从口袋里拿出购物卡，递到赵蓉手中。看着赵蓉一脸惊讶地咕哝，她不禁为杨梅的预料准确而佩服：“你们那几个同事这种大特价的时候会不在上班溜号？骗谁啊？哪，这是我的卡，顺便帮我买一份！”

    她现在已经颇为理解这种大抢购活动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钱包不太丰满的时候。

    “我去上面了。”

    尚玫打了招呼后，就出了办公室，往楼上走去。电梯间里并没有人进出，当她正准备关门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和呼喊声传来。她从门缝里瞄了一眼，发现那个男人与电梯间的距离，根本不足以让他赶上电梯。此时电梯的门已经接近闭合，开门键已经失效。于是她就这么站在电梯口，做出最合乎逻辑的反应——对着门外摆出歉意的微笑——在这里她学到最重要的事就是，“有事无事，保持微笑”。

    天知道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得多艰难，她觉得脸颊的肌肉在练习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全部处于僵直状态。

    商场里华丽的大理石地面还是那么滑，她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学会健步如飞，就选择了最有效的办法，在前脚掌上打一个防滑鞋钉。这令她走起来至少不会小心翼翼随时防止跌倒。沿着记熟的地形，没多久她就找到了那几个新进的品牌柜台。

    纽约之秋在金陵本身就久负胜名，已经形成品牌效用。里面的各大品牌，也是早已占稳地利，好的市口已经全部被占领，剩下的那些边边角角，自然要逊色一筹。

    她找到那几个品牌时，注意到商场的照明灯有几盏坏了，便对穿着品牌服装的那个姑娘说道：“如果你想要换掉这几个灯的话，我可以帮你打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