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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8部分(1/2)

    万劫不复的深渊,使陈荣兰顶上“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革命样板戏”的特大罪状。在丁阿姨的周围,我很敬佩陈荣兰。一个女人要做到笼住丁是娥这样的艺界精英,又要把自己所管辖的团办成几进北京的样板团,还要从艺术上的一窍不通到无所不精的行家里手,谈何容易!更难得的是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坚强无畏。然而,上苍似乎没有给好人以平安,她被“解放”之后,在骑车去开会的路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一次车祸中。命乎?运乎?呜呼哀哉!  应该责怪丁是娥阿姨吗?说到底丁阿姨仅仅是为了自救。这种笨拙的自救方式纯粹是为了转移矛头。如果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陈荣兰身上了,那个“万炮齐轰”不就会少掉一半火力?因为运动总是要有对象,有人整人,有人被整。丁是娥原以为被整的会是当权者,可从乡下回来,她发现自己成了被党支部抛出来转移目标的对象。人在某种时候只求生存,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丁阿姨也有她的致命弱点,她是那种离开了鲜花和荣誉就很难活下去的女人,有太强的虚荣心,所以也最害怕忍受孤独,最害怕被孤立。丁是娥困兽犹斗,总希望突发奇兵冲出重围。她一直是我行我素,敢说敢作的高人。  这一次能救出她自己来吗?  不。在那个失控的十年,她熬了整整八年,直至1973年9月才重获人民的身份,却仍未恢复组织生活。她一边是诚惶诚恐地喜获解放,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投身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中去,非常积极地追随第一期轻骑队下乡。在公社、田头、海滩边演唱,和《追猪苗》剧组深入奉贤乡村牧场体验养猪生活。偶尔遇到老朋友射出真心的关爱:“老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她会赶紧打断对方的话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文化大革命太有必要了,我简直是重生,得到了新生。”  我的丁阿姨确实“新生”了,她像凤凰涅。1977年1月8日,上海沪剧团悼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丁是娥主动请缨,选择了难度极高的《赋子板》,唱《鸡毛飞上天》中的“从前有个小姑娘”唱段,共有八十八句。停了十年的嗓子初试失利,吐字和嗓音都沉湎于哽咽的干涩之中。1960年,这个戏的成功曾使丁是娥在编演现代戏上登上了一座高峰,也使她在唱腔设计上登上一座高峰。这一出根据建襄民办小学教师吴佩芳的先进事迹编写的现代戏,刘少奇主席看过,周恩来总理也看过,他们都给予肯定,总理称赞它“刮刮叫”。什么叫“刮刮叫”?这就表明周总理是丁是娥的艺术知音,是襄助她事业发展的“贵人”,周总理的仙逝怎能不让她伤心?热泪一串串,一上台就失去控制。有人说她再也回不到十年前了,丁阿姨沮丧极了。父亲劝丁阿姨别着急,他认为难度固然是一个问题,十年未登的高难度唱腔一下子要上去是不容易,但心里极度的悲伤也是原因之一。他鼓励她抛开闲言碎语,拂去冷雪冰霜,一次次调整心态,一回回冲上聚光灯的中央。也许心灵力量是最伟大的,丁阿姨有我父亲这样一个家庭艺术指导与心灵牧师,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父亲把自己“化”在丁阿姨的成功里了。这是牺牲,但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把丁阿姨看得比自己重,把她的成功看得比自己成功更高兴。就这样,共过患难的夫妻有了心心相印的默契。丁阿姨经过几度调整,终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再度唱红上海滩,电台录音,电视录像,街头巷尾传唱“从前有个小姑娘”。  1978年8月,丁是娥出任上海沪剧团团长。作为演员,她刻意驰骋于红氍毹,作为一团之长,她清醒地意识到自身已经五秩晋五,观众的怀旧是暂时的,喜新厌旧是铁的规律。1980年2月,电视里播放着十一届五中全会公报,当播到为刘少奇平反昭雪时,解洪元丢下饭碗,拍起手来,紧接着劈劈啪啪的鼓掌声在饭桌上响成了一片。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芦荡火种》。春风又绿江南岸,应是“芦荡又绿,火种重燃”了吧?丁阿姨一激动就提出重演阿庆嫂。等到她提出,剧团的同仁问:“侬的身体来事(行)勿?”这一年,丁阿姨连动两次大手术,恢复不好,刀疤还在隐隐作痛。万一用力用得刀疤爆裂?但丁阿姨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住。后来连医生都说可以一试时,就别提有多开心了。剧组成立了,基本上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马。

    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5)

    说“基本上”,其实也就是缺了饰演县委书记陈天民的解洪元。这时,我父亲查出喉癌要进行手术。但父亲也被这件事鼓舞着,执拗地要求医生推迟手术日期,坚持到排练场当艺术顾问。  癌病是无情的,当全剧进入内部排练时,父亲被勒令住院,切除声带,改道气管,何况还不知道是否已经扩散,吉凶未卜。4月8日是《芦荡火种》正式公演的日子,丁阿姨奔波在剧场与医院之间,辛苦可想而知。但就在临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丁是娥在后台化妆,接到解洪元从医院带出来的一张字条:  “你明天无论如何不要到医院来……你只要把戏唱好,我就安心了。”  丁阿姨的眼泪夺眶而出,从上过油彩的脸上落下,哗啦啦,止也止不住,她是真心感动,并也真的是不放心动大手术的我父亲,她让弟妹们转告:“我今晚一定把戏唱好,明晨不去探望。”  患难见真情,彼此多了一份相知。丁是娥人前人后开始对解洪元有了一份尊重,彼此都清楚对方最希望的是什么。丁阿姨夜戏散场后,虽然静卧在床,但却是睁着眼睛到天明,听着时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她恨“时间像乌龟一样爬行”,人没有去,可心去了医院。说起来,丁阿姨也不容易,她的创口时时要作祟,常常有人钦佩她“捧着肚子唱戏”,有一份常人没有的坚强。丁是娥说过:有爱的地方才有事业。演员热爱艺术,要像爱情人那样去爱,倾其一生之爱,这艺术才能化为事业,这事业才会有辉煌。  幸好父亲的喉癌没有扩散,但他从此被癌魔夺去了声音。一个演员,曾经拥有得天独厚的铜喉金嗓,曾经创立了黄钟大吕般荡气回肠的解派唱腔,可是现实却要让他失声,连说话都只能发出气声,永远地与舞台无缘了。他还能做什么呢?就像他对丁阿姨说的那样,我就做她的后盾吧。支持丁是娥把工作做好,把戏唱好。  1981年丁是娥力排众议,推出再现金嗓子周璇遭际的新戏《一个明星的遭遇》,并众星拱月地捧出了十九岁的新人茅善玉,新的西装旗袍戏,新一代的金嗓子,瞬间走红浦江两岸。翌年五集沪剧电视连续剧《璇子》问世,开创了沪剧电视连续剧的先河,并于1984年摘取了全国最佳戏曲电视连续剧“金鹰奖”的桂冠。茅善玉与越剧茅威涛并称“江南二茅”……  1982年9月,建立上海沪剧院,丁出任第一任院长。为了庆祝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召开,丁是娥主持排演《野马》(根据同名评剧改编),剧情为后进青工在团支部的帮助下由“野马”转化为“骏马”。丁阿姨扮演青工之母。戏公演后,一些失足青年仰慕丁是娥,给她写信求助,其中有个丁伟,失足后觅不见立足之地,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丁是娥接信后带着《野马》的主演一起去探望,并帮助他联系了红锋五金电料商店,使丁伟逐渐走上正路,成家立业。这样的事有很多,广为传播,使丁阿姨在舞台逐渐退隐之时,在社会上重新找到了自我,成为一个有影响的公众人物,她学会了遵循社会的意志,去做许多有益于公众的事,努力去影响社会风尚。  也许台上与台下原本没有太大的差别,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丁是娥复出后重名轻利,她把补发的“文革”中的两万多元工资拿一半交了党费。她公私分明,动用公家车辆,车资从工资里扣除;担任各种评委,一概谢绝礼品;连最宠爱的小孙子去电视剧拍摄现场看她,旁人塞给孩子一袋橘子汁,她也立即索回,把自己的一袋给了孙子;她的女婿唐祖光工伤失明,她对工厂的领导表示,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愈后保持面容端正。一桩桩一件件,涅后的丁阿姨竭力地重塑自己,规范自己,约束自己和家人,把做人和做戏和谐地拧到一起,力求成为沪剧界乃至全社会的一面熠熠生辉的旗帜。  丁阿姨真是一只凤凰么?我记起有人背后送给她的一个绰号:假人头。丁阿姨的真真假假,连我也迷蒙不辨了。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1)

    在那狂暴的年代,整个沪剧界被批斗的人群中,有两个宁死不屈的人:一个是人民沪剧团的原党支部书记陈荣兰,另一个是努力沪剧团的原团长、我母亲顾月珍。  1970年1月12日,我还在北京房山县南如公社的人民日报农场劳动,突然接到一份加急电报和长途电话,告知母亲病危催我速归。我火速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卧铺上翻滚,心事灼烫了被单,只得蹭下窄梯,按下折凳,从窗缝中偷吸凛冽的寒风。窗外是漆黑的夜,紧追不舍,有时举近一簇灯火,又迅捷移走。往事如夜,坠弯了我的心弦。1965年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人民日报社工作,每年有一次探亲假。假期回家我总是感觉到母亲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袱,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能从弟弟的嘴里和母亲的语言碎屑里略知一二。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总希望能给她减轻点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母亲不就是想演现代戏革命戏吗,那又何错之有呢?六十年代初,母亲把上海革命烈士茅丽英的事迹改编成《龙华塔下》,稍后又把老舍的《全家福》改编成现代戏《破镜重圆》,以歌颂人民警察。老舍先生支持母亲改编,回信中说:“祝贺你们演出成功。”上海市文化局还组织了文艺界观摩演出。顾月珍自解放初就坚持演现代戏革命戏,成为市文化局推动戏曲革命的一面红旗;市文化局和剧协领导的表扬又坚固了她的精神支柱。《上海戏剧》刊出剧评家龚义江的文章《可贵的责任感》,文中说:“这戏的演出正当沪剧‘西装旗袍戏’风行之际……顾月珍说‘文艺工作者是党的宣传员,我们不能忘掉自己的责任’。于是提出了上演现代剧的要求,并提出了这样一个歌颂新社会的剧本。”(指《破镜重圆》)作者列举了顾月珍所上演的一串现代戏剧目,而后又说:“这些戏的演出过程,同时也往往就是她与各种对现代剧的非难,和演出现代剧主客观所存在的各种困难的斗争过程……”  我深深感谢作者,感谢作者对母亲这种单一追求的了解与理解。六十年代中期,母亲与她的直接上司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孙绍策有了分歧,有了磨擦。我只有隐隐的感觉,但是我一直弄不清分歧的症结是什么。在现实里,中央也是依据下面的情况在不断地调整方针与政策,有经验的干部对上会有许多对策,东风东走,西风西走,从不自作主张固定于一个方向。而我的母亲却只会认准一个方向,一条道走到底。按孙绍策的话说“她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而孙绍策则反之,我亲历过他的那种不简单。  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暑假。我迷恋于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通过坟墓,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书中的这句名言叩开了我的心扉,催长了“生而平等”和“平等对话”的愿望;同时,又借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带回家躲在客厅的套间里看得昏昏沉沉。母亲居家养病,孙绍策是常客,他一来就在客厅里说革命大道理,滔滔不绝一套又一套。我凭直觉厌烦这种口若悬河旁若无人的狂傲,但他是母亲的入党介绍人,是母亲的上级,母亲对他惟命是从,并欣赏他的口才与干才。  那一天,他走了进来,由于没有准备,我下意识地起立,慌慌地把书藏于背后,他只远远地一瞥就报出了书名:“你在看《呼啸山庄》,喜欢勃朗特姐妹的书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孙绍策其貌不扬,头上有癞疤,举止不雅,言语中略带几分痞气。没想到目光竟如此锐利,我不由闪出几丝惊惧,几丝钦佩,脸像窗外的彤云噗的飞红一片。大学里还未开欧洲文学史课,小说是从高班同学那里借来的,据说任课老师对这一对姐妹持批判态度,书自然不能乱看。我从上海去北京,和工农学生及调干生相处,娇骄二气就成了我的辫子,“上海小姐”也成了我的帽子,看这种书若是让学生党支部知道,那便会成为“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走白专道路”的榜样。所以孙部长能一眼洞穿令我心惊肉跳,唯恐他去告诉母亲,把这书当作黄|色小说抓了,那才是大事不好,我惴惴地说:“侬不会告诉我母亲吧?”  哪知他拖过一把椅子稳稳坐定,欣赏我的窘态,唇边荡开得意之花,微微压低嗓音:“怎么会呢?她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只知道人生三件事:入党,进国营,演戏给毛主席看。”  他说的是事实,但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说直让我有些受不了。我猛地甩出一句话,自以为是一发炮弹:“您怎么知道勃朗特姐妹?您一定看过她们的书!”  孰料,他笑声琅琅,洞若观火:“最高学府的大学生,你别挑理。共产党人要批判旧世界,就要了解旧世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说是不是?”  我不能容忍他言词中嘲谑的外壳,却欣然接受那些坚实的内核。有人说过他的一则轶闻,说他在香烟壳子上写几个字,就能上台口若悬河地说上半天,台下的人不瞌睡,不溜号,还报以热烈的掌声。大约是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赞叹,他的笑容便柔和起来,他站起身,取出夹在腋下的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放于桌上,解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报纸,是一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早听说你爱看书,给你带来了一本。”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本泛黄的旧书。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抬头望着他,他读懂了我的目光,轻轻解释:“知道《金瓶梅》吧?这是外国的《金瓶梅》。比《金瓶梅》还《金瓶梅》。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可以看看,一星期后还我。”  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小说里的爱情描写都被视为非礼,《金瓶梅》只是听说过,说里头有直露的黄|色描写,这个外国的《金瓶梅》会是怎样呢?在一个求知欲甚旺的年龄里,我哪里受得住这种好奇的刺激,但又绝对要背着母亲看,就从烟纸店里买来一张牛皮纸,把书皮和扉页都严严实实地包了进去,折叠出四只坚固的小角。于是十九岁的女孩进入了另一个阅读世界,自然辨不清xing爱与se情的差别,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中国古文化的雅洁,从小敬佩母亲出污泥而不染的守身如玉,所以随着阅读的深入,东方的正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彻底地打了一架,打得我心慌意乱,晕头转向。一个星期后,孙部长来了。我乘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时候把书还给了他。他看见新包的书皮,嘴角翘出一丝微笑,带着善意,带着戏谑,兴致勃勃地问:“好看吗?”  我凭直觉不敢承认,如一头小牛顶起了尖尖的角:“不好看,不好看。”  我的怒气像玻璃碎屑扬入了他的脖颈,他抽了一口气,抬起眼,明显地射出诧异和不满,反问:“你是不是北大的?……”

    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2)

    此时母亲轻柔的脚步声截断了他的话头,他迅捷地把书装入公文包里。朝我挤挤眼睛,努努嘴角,示意停止这个话题。  母亲进来了,他转向她,出言平和而又亲切:“身体好些吗?”  母亲依稀听见我们在谈书,就说:“你们在讲读书,是吧?我是想请侬给阿波囡介绍点好书,好帮助她进步。”  “是呀,是呀!”孙部长搭起了顺板,频频颔首,口生莲花:“大学生要读点哲学,虽然难一点,但不能不读。《共产党宣言》是必读的课本……”从马克思的《资本论》说到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洋洋洒洒一发而不可收。听得母亲心悦诚服,荡出一圈一圈的敬佩之